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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页]->[传记、文学、小说]->[《佛怀煽仇录》]->[第四章 宴乡邻小论贫富] |
陈沅森 一个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大约在凌晨5时,大财主王殿臣住宅门前,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引起了一阵急促的狗叫。接着劈劈啪啪响了几声鞭炮,狗叫得更加凶猛了。“一犬吠声,百犬吠影”,引发远近的狗,不停地狂吠起来。 鞭炮声过后不久,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持续了一阵,因没了动静,就慢慢停止了。万籁无声,大地恢复了寂静。 短促的鞭炮声,是“打莲花落”的叫花子使用的那种50响短鞭炮。——那个年代,每年春节期间,叫花子挨家挨户讨钱。为了引起主人家的重视,他们在打快板,唱莲花落之前,先燃放一小挂鞭炮,劈劈啪啪响声极其短促,俗称“50响”。先来这一招,唱完几句莲花落,主人家即使不想施舍,也不得不打发一点,新年图个吉利。当然,打发的钱物,总比买50响鞭炮的钱多一点。——这是叫花子的一种生存智能。 年过半百的财主老爷王殿臣,每天早上5点钟左右醒来,先不起床,躺在那张硕大的雕花灵铺床上闭目养神。听到短暂的鞭炮声,他知道,穷苦农家又送来了一个女婴,大门外门坎前放了一个竹篮子……他听见管家廖二开房门的声音,接着又听见女佣吴妈与廖二轻轻说着话,两人打着三角镜灯往前面去了……
王老爷没有起床,这些事不用他老人家操心,廖二和吴妈会处理得很好的。每天早上醒来后,他要双眼微合,眼观鼻,鼻观心,舌抵上颚,扣齿生津,调匀呼吸,意守丹田,涵养精气神……一个小时后,天微微绽亮,他才舒展手脚,慢慢起床,慢慢穿衣,然后踱步到小花园里打一套太极拳。晨曦里,王老爷瘦高的身影,伸拳踢腿,躬腰马步,进退有度,柔中带刚,折腾得很有章法。 吴妈端来温热的洗漱水时,王老爷的太极拳刚刚收科,便在花园小池边洗漱,吴妈在一旁报告: 老爷,送来一个女婴,三斤五两…… 三斤五两?嘿嘿嘿嘿……老爷先是一愣,然后轻轻地笑起来,又问道,怎么这么小? 个头是小了一点,但还匀称。 能活吗? 能!我熬了米汤,放一点糖,用小汤匙慢慢喂,小家伙砸着嘴,吃得蛮香,吃饱就在烂棉片包里睡着了。 嗯,嗯。老爷在认真听,吴妈继续说: 换尿片的时候,打开包,没穿衣服,一坨尽肉,系了个红兜兜,口袋里有一块光洋,百岁纸上写了年庚生日,生下来已经三天了。 唉,又是一个受磨难的!老爷叹了一声,谁家会要呢? 这年月,兵荒马乱,自己的都养不活,一个丫头,哪有人家要?还不是指望老爷开恩哩。吴妈一边收拾洗漱用具,一边回答。 三斤五两刚好五十三两注①,一早捡个大宝,肯定发财。老爷说。 吴妈听了,想了想,说:真的,三斤五两正好是个银元宝。说着、笑着,吴妈去了厨房。过一会儿,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糯米粥,端进了书斋,王老爷在那里吃早点。 四十多岁、精精致致的吴妈,是专门侍候王老爷的女佣,由于她爱干净、细心、能干,了解老爷的心思,服侍老爷已经多年了。老爷的早点糯米粥,要熬得融融的。吴妈每天早早起床,用文火煨炖,精心制作,非常合老爷的心意。 老爷吃完早点,从书斋踱步到堂屋晨课,在一座金碧辉煌的观世音雕像前,点燃三根香,双手合十,低头轻声祷诵《心经》十遍。 老爷诵经完毕,回到书斋,把一本线装古书摊开在书案上,准备读书的时候,管家廖二走到房门口,轻声说:老爷,文保长来了。 老爷便说,带他进来。 老爷,一大早呼唤小人,有何吩咐?——文德彦是佛怀村的保长,由于佛怀乡乡长久病卧床,由他代行乡长职务。他虽然贵为国民党地方政府基层行政代表,但见了王老爷,仍然要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廖二没跟你说?今天早起捡了个五十三两的大宝,你看,不知谁家愿意发这笔财?老爷笑呵呵地问,问得文保长摸头不知脑。 这时,吴妈把竹篮拎进来,文保长便明白了。 称了一秤,三斤五两,刚好五十三两,是个大宝。吴妈笑着说。 啊,啊!文保长恍然大悟,点头说,是个大宝,是个大宝,老爷起的名字好,就叫她“大宝”得了。 对,对!吴妈也笑着应和,叫她大宝。 慈眉善目的老爷起身弯腰,看一眼竹篮子里安睡的红皮女婴,点点头,欣慰地笑了。 老爷,受家难找啊。文保长皱着眉头说,不妥当的人家,想要也不能给;好一点的人家,基本上都有了,谁愿带个野的?有的人家去说一说,也许愿意带,可家里穷,难以养活。 还是按老规矩办吧。老爷听了文保长诉苦,说。——所谓“老规矩”是:从前,凡送到王府的女婴,都是由王老爷每年出三担谷,由中等家境、心地善良的农家领养。领养者必须与王老爷签合约,“保证视为己出,不得虐待,抚养成人”;王殿臣每年无偿供应新谷三担,一直到女孩十六岁为止;鉴证人是保长和几位德高望重的乡邻。交接仪式非常慎重,王老爷亲自参加,还供应一餐酒饭。 路得远一点的,行吗?文保长问。 行,不在乎路的远近,只要人家好,自愿,中途不变卦。王老爷回答。 文保长领了王老爷的话,飞快地走了。这样的好事,他怎么能不卖力呢?事成之后,王老爷赏他两个袁大头的“跑腿费”;领养农家,也要请他吃喝,送他一个盒子一瓶酒,所以办这事他格外勤快。 王老爷回到书斋,安详而又闲适地翻阅着那本线装古书。半晌午过去,吴妈送了两趟清茶。这时,听到王更头在前门大叫,管家在堂屋应声传达: 莫老爷到—— 莫老爷莫敬斋,是王殿臣发蒙读私塾直到县城读高中的同窗好友,自幼一起长大,两人之间无话不谈,情谊胜似兄弟。莫敬斋也是一位大财主,他的庄园在东乡莫家湾,离天马乡二十多里路。莫敬斋的土地山林比王殿臣的多,他的家业都是自己发财后添置的。他父亲原来只有几亩薄田,靠着微薄的地租,维持他到汉口求学,毕业后经商,不知做的什么生意,竟然发了大财,于是,回乡置业,大量收购土地,总数量超过了王殿臣。但是,三年前,他开始折价抛售土地。然而,兵荒马乱,市面萧条,土地很少人买,剩下的仍然比王殿臣的多得多…… 听说莫敬斋来了,王殿臣赶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往堂屋里走。因为是老友,莫敬斋的轿子一直抬了进来,抬过前花园、回廊,抬到堂屋前才歇轿。 敬斋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王殿臣站在屋檐下,双手抱拳,笑盈盈地当胸一拱。 莫敬斋从轿子里钻出来,撩起长袍,跨过轿杠,也是双手抱拳一拱,说了一声“彼此彼此”,不进客厅,拽了王殿臣,就往书斋走。 什么事,这么急罗?王殿臣不明就里,问道。 哎呀,什么时候了?还这样磨磨蹭蹭,真是急死人!莫老爷急急忙忙地说。 进了书斋,莫敬斋一屁股坐在书桌前,占了主位,把王殿臣撂到客位上坐下。吴妈送来清茶,出去时顺手把房门带关。 “你看你看,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读《竹林七贤集》!”莫敬斋顺手翻了翻桌上的线装书,摊开双手,气不忿地埋怨。 你急什么?王殿臣慢吞吞地说,有话慢慢说嘛。 还慢,脑壳都会搬家了。你知道不知道,共产党早几天打过长江,已拿下了南京!拿下了就拿下了,干卿屁事! 哎呀,还说“干卿屁事”,你看急人不急人!共产党来了要枪毙你咧!你还蒙在鼓里。 枪毙我?王殿臣鼓大眼睛,振振有词地反驳,我从小没做过坏事,一没参加过什么党派,二没有偷扒抢劫,三没有杀人放火,凭什么要枪毙我! 凭什么?凭你的财产多,凭你是地主。记得民国十六年吗?——民十六,即1927年,毛泽东在湖南搞农民运动,组织、教唆乡村痞子、流氓、暴民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分地分财产,乱抓乱捕,滥杀无辜,把整个农村闹得乌烟瘴气,搅得稀巴烂,被有识之士称为“痞子运动”。 记得,王殿臣回答说,湘中和湘南闹得厉害,还没有波及到我们这里来,国共就分裂了,农运也完蛋了。那时,毛泽东年轻气盛,很幼稚,没有经验,有点乱来。最近,我儿子从上海来信说,共产党是一个成熟的政党。我相信,一个成熟的政党,坐上江山,成为泱泱大国的领袖,决不会乱来的。 书生之见,腐儒之见。唉!——莫敬斋长叹一声,摇着头说,孺子不可教也。我问你,我托人捎来黄伯君的信,你看了没有? 看了,他说了我党很快会垮台,共产党即将坐天下。——黄伯君与王殿臣、莫敬斋同学,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 我托人捎来刘伯初的信,你看了没有? 看了,他说了我党即将坐天下,国民党很快会垮台。——刘伯初与莫敬斋、王殿臣同学,是共产党的中央高官。 有何感想? 他们都说对了,国民党很快会垮台,共产党即将坐天下,是这么回事。翻天覆地,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完粮纳税,种田吃饭,晚上搂着老婆睡觉……老百姓还不是照旧过日子? 说的轻松!共产党来了,你会怎样? 伯君兄说,共产党来了,我们都会杀头,这话只说对一半。如果说你会杀头,到时候他们捕风捉影,何患无词?因为你在外面闯荡,交往复杂,难免说错话,办错事,让人钻到空子,抓到欲加之罪的把柄。而我,一介老老实实的乡民,“犯法的不做,有毒的不吃”,不危害社会,尽做善事,断无死罪,大不了把土地、山林、房屋、钱财全部献出去,“一蔸草一颗露珠”,总还有一碗饭吃。 胡涂,胡涂!黄伯君要我们能跑就跑,你看了没有? 看了,我不跑,“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我听命运安排。 刘伯初怎么说的? 伯初兄要我们赶快把土地卖掉,一亩都不剩。你卖掉了多少?这年头,人心惶惶,谁还拿现钱来买土地?无论降多少价,多么便宜,就是没人要。你只卖掉了一点点,我也只卖出几十亩,有什么办法! 刘伯初还说了什么? 别的没说了。 别的没说了?他信中说,能回避则回避,你看清楚没有? 看清了。 那你怎么不走呢? 伯初兄只叫我们回避,没叫我走呀!“回避”者,乃避其锋芒也,意为不要与共产党对着干,要做顺民,因此,我准备把所有家产,全部献出去,一分钱不留,做个穷光蛋。 书呆子,书呆子!莫敬斋急得跺脚说,你一不看报,二不听收音机,三不相信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朋友劝告,抱残守缺,坐井观天,固执己见,冥顽不化,真是咎由自取。刘伯初乃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他在信上怎么敢写叫你逃跑?要是这信被共产党查获了,白纸黑字,他不是完蛋了吗?他叫你回避,就是叫你逃跑呀!这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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