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Х磐 毕汝谐(纽约作家)
Х磐 毕汝谐(纽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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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我在中国之春杂志发表多篇 “北京人”系列速写;笔名张润。
出国前,我和张润有过一段宝贵的感情;当时,张润是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学生,纯洁的处女。
文革年间的女政治犯,当局大吹张志新;其实,在官方宣传之外,尚有许多优秀者;Х磐即为一例。
据说,张润现在北京,Х磐定居巴西;有知其下落者,请赐告—— [email protected],谢谢!
Х磐 毕汝谐(纽约作家)
“北京人”系列速写之三
前两位“北京人”都是满嘴粗话俚语、把打架斗殴当成家常便饭的男子汉,这一篇则说的是一位骇世惊俗的奇女子。
您不妨想像这样一个场面——
……一九六八年初春时节,正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走向全面胜利”(报纸上天天这样宣传)的历史性关头,在“全世界革命人民日夜向往的地方——北京天安门广场”(报纸上天天这样鼓吹),一个眉清目秀、面带忧戚的小姑娘,被一伙衣帽不正的流氓缠上了,他们用胸脯和肘弯将这个小姑娘顶到自行围聚的圈子中央,肆无忌惮地动手动脚……
为首者是长着络腮胡子的青年大汉,显系为非作歹的惯家,他用藏在袖中的尖刀抵住小姑娘的胸口:“小妞,识相点儿,跟咱爷们儿一块堆儿遛遛,你敢不依给你破了盘儿①”
小姑娘毫无惧色,伸手从那汉子胸前揪下毛主席像章(那是红色恐怖年月,不戴毛主席像章休想出门,连流氓地痞也不例外),狠狠地摔在地上,富有踏上一只穿着方口布鞋的脚!
这伙流氓登时吓白了脸!小妞胆大包天,干这个是要株连九族的!他们一哄而散,像逃避瘟神似地拔腿飞奔……
小姑娘平平静静地把毛主席像章踢到一旁,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她就是Х磐。其时,芳龄十四。
Х磐出身于京城名门之家。其祖父Х炳文,系中共建党初期的党员;其夫人、战友,亦是中共资深干部。Х炳文当年与周恩来、朱德、李富春等同属于中共旅欧支部;后于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事件中被蒋介石下令处决。这些旧事在各种版本的中共党史资料、汗牛充栋的革命回忆录里均有记载。Х炳文最光荣的事迹,当属曾与朱德一起被德国当局短期拘留,尝过洋监牢里的囚粮——苦咖啡、黑面包。
Х磐的父亲Х泱原为朱德的机要秘书,后任中国人民大学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Х炳文死后,Х泱及幼妹Х维世作为故人之后,受到周恩来、邓颖超夫妇的百般照拂,犹如己出。
按照共产党的阶级斗争学说,这是一个革命家庭,满门忠烈;其中,有资格上得共产党“凌烟阁”的高干名士就有好几位。举Х维世为例:她自幼生活于革命圣地延安,后来又被送到苏联深造导演专业,汉语俄语,两皆出色。一九四九年终,毛泽东借斯大林七十寿辰之机赴俄,两位独裁巨头举行面对面的讨价还价,Х维世即是随行俄语译员之一。
Х维世貌美如花,多才多艺,曾将意大利十七世纪著名剧作家哥尔多尼的主要代表作“一仆二主”、“女店主”等介绍给中国观众,并亲任导演。而后,又不顾周恩来、邓颖超的大力反对,毅然下嫁才华横溢、秽闻远播的大明星Х山(此君曾在三十年代影片“夜半歌声”中饰演美男子宋丹平)。她是文艺界屈指可数的“小老革命”之一。
Х家人丁兴旺,旁系血亲及姻亲甚多,其中包括许多社会名流;最著名者为哲学界泰斗Х友兰教授及其女儿、作家Х宗璞。如果将Х家近亲远戚的大名及成就一一载录于此,至少要用去一两万字……
十二岁之前的Х磐,不过是特权之树上结出的一枚普普通通的果实。她就读于香山慈幼院小学,同学们多半来自高级民主人士、大资本家等统战对象家庭,Х磐混在那些有钱无势人家的孩子里,倒也自得其乐。她幻想长大后成为著名学者或电影明星。
一场平地而起的文革风暴粉碎了Х磐养尊处优的金色童年。
Х泱是首都重点高等院校负责人中最先死于非命的一位。Х泱之死有着复杂的政治因素及个人恩怨。文革结束后,Х泱追悼大会的悼辞中,把一切归之于“林彪、四人帮的直接迫害”未免过于笼统。
Х维世在Х泱死后不久即被捕,不久亦庾死狱中。她被安上了“里通外国”的政治罪名,而致其于死地的真实原因,却像人类本身一样古老: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妒恨。
当年,Х维世曾与林彪有过一段恋情,双方均许下海誓山盟。后因战争等阴错阳差的原因,成为林彪夫人的是另一个女人——叶群。
叶群虽是情场上的胜家,却因各方面不及Х维世而耽忧这胜利来得不实因而心存芥蒂,而暗生妒恨。她视Х维世为不共戴天的仇人。文革初期,进入更年期的叶群与江青暗中勾结,弄死了三十年前的情敌,了结了这笔情场宿账。
在莎士比亚那里,有一些因情欲而闹得天翻地覆的历史剧目。我们中国之所以未出现这样的剧目,并非缺乏同样的素材,而是没有莎士比亚。
“……我爸死后,我想我以后只能靠维世姑姑了。人家都说我们俩长得相像,维世姑姑特别喜欢我。可是她也死了。邓颖超奶奶一提起维世姑姑的死,就老泪纵横……”这是一九七一年初春时节,Х磐对我说的话。我们坐在米市大街的“冰室”(冷饮店的别称)里,望着对面“红楼电影院”散场时的人流,促膝攀谈。
“以后,你打算怎么混呢?”我用筷子夹起一个可可球,放在Х磐面前的碟子里。她的脸色虚青,显然营养不良。
Х磐黯然摇头:“谁知道……我现在成了插队的农民,混到社会最底层啦。想当初,我爸和维世姑姑星期天带我出去玩儿,随便一顿饭就花去一百多块……”文革之前,物价低廉,一百多块是个不小的数字。
是年,Х磐尚不满十七岁。虽然遭逢厄运,却依然出落得丰满而匀称,犹如一枝亭亭玉立、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然而,谈话之间,她却像一位饱经忧患的百岁妇人,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幽怨和淡淡的哀愁……命运的铁拳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个荏弱女子击倒在地,而她竟然挣扎着活了下来!
Х泱被关入校办“牛棚”②后,十二岁的Х磐成了一家之主。因为Х泱夫人宣布与丈夫划清政治界限,躲开了。Х磐挑起了重担:一面给失去自由的父亲送汤送饭,一面照料两个不满十岁的幼弟的饮食起居。
她自幼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又兼天资聪明,因而比同龄人早熟。这位小学五年级女生经常与人民大学本科生展开激烈辩论,她随口引述毛泽东、列宁甚至马克思的语录,证明Х泱是革命干部而非走资派……
大学生们往往被小学生驳得哑口无言。于是,人民大学校门口矗立起一张巨幅漫画:歪鼻斜眼的Х泱头戴耳机,守着一台发报机,手按电键;而Х磐则手持纸笔,紧张地记录着电报内容……
大学生们以此报复Х磐……
Х磐用勺子搅着牛奶杯里没有化开的糖块,伤感地道:“后来戚本禹③来人民大学点了我爸爸的名,没多久他就不清不楚地死了。戚本禹的级别还够不上我爸级别的零头,居然也算是中央首长?!呸!……还好,我总算看见戚本禹的下场了,也算解了心头之恨。”
Х泱死后,Х磐简直没法出门了,总是有年龄不等的“革命群众”啐她、骂她、打她;Х磐无处诉苦,只能委委屈屈地将这一切写在日记本上。
不知怎地,这本日记簿落到了人民大学造反派手里,成了“反革命变天账”。Х磐被扭送到了北京市公安局拘留所。
从此,Х磐踏上了少年政治犯的痛苦生涯。小小年纪,就在各种各样正式的、非正式的监狱中周转,与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她好学深思,又具有一般女孩子所缺乏的胆气,终于成为北京城里人人侧目的一怪。
本文开篇时的那件事,仅是Х磐生活中的小小插曲而已。
Х磐的亲友们仿佛有了默契似的躲得远远的,不肯伸出援手。她饥一顿、饱一顿地打发日子,以致于后来被人民大学家属委员会带到江西实行群众专政一年,于她反倒成了一种福分。至少,每天按时开出三顿饭,虽然不足量,虽然很粗劣,毕竟有保障。
我说道:“磐磐,你了不起,佩服佩服。不过你干嘛不自杀呢?一死百了,多么轻松!……”
Х磐凄怆地微微一笑,这微笑使得她那白嫩的脸庞显得柔美动人。“我死了,不能使这个世界清平一分毫。我为什么要去死呢?……”
我又问她:“那你干嘛不去当流氓呢?收入好得很咧!……”
您听着这番话可笑又可气是不是?——别忘了,当年我们还是孩子,又赶上乱七八糟的年月,一切均不能以常理论之。
Х磐果决地把手一挥:“不行!我现在除了这个清白的身子,什么也没有了。我宁死也不去当流氓……”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我:“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胸有成竹地说:“过几个月招兵期就到了,随便找个后门当兵去。我还想入党,爬一爬……”
Х磐伤感地笑说:“你行。我若想在政治上翻过身来,只有嫁人这条路……我妈妈是地主出身,嫁了我爸爸不也没事了?”她从塑料夹中取出来一张中年女人的照片,那眉眼酷似Х磐,是她的母亲。“现在,她可没好日子过了,Х泱的老婆嘛。”
Х磐的语气有些刻薄。不过,联系到她的不幸遭遇,也是情有可原。
而后,Х磐透露她和社会上的一些异端分子有来往,还谈起了“出身论”的作者遇罗克,说是有人在遇罗克被处决一周年那天举行了秘密纪念仪式,她也参加了。
我那时候满脑袋官司,不悦地说:“磐磐,咱们不管怎么说也是革命后代、党的女儿……别跟那些‘狗崽子’④来往,他们不是好人。”
Х磐正色道:“你不懂。遇罗克代表着真理,他活在许多人心中……”
我倦于争论,不再言语。心里并不服气。于是转了个话题,与Х磐相约有时间去昌平农村看她。
七一年九月的一天,我来到明十三陵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在村口嬉闹的幼童引我找到了Х磐。她住在一个寡妇家里。
Х磐是个灵巧人,为了躲避沉重的田间劳动,就专门给社员们缝做衣服,以此糊口。
Х磐对房东张寡妇宣布我是她的表哥。显然是惧怕那些专门针对女孩子的流言蜚语。
张寡妇抽吸着化脓的鼻子,说:“您这妹子摊上我这户人家,是她的好命。……我那丫头也没爸爸,她们就算是姐俩啦。”
我以Х磐兄长的身份谢了她。
Х磐住的小厢房,按照北京老百姓的说法,就是“一间屋子半间炕”。不过,她把这个有限的空间装点得像是小家碧玉的闺房:素色衣被整齐地叠列在炕角,墙上挂着布老头、布老太和一把鸿运扇。窗台上,端立着夹在玻璃框里的Х泱与周恩来、朱德、李富春等中央要员的合影。
Х磐指着照片道:“这是钟馗,能镇妖辟邪。多亏有了它们,大队和公社的那些大鬼和小鬼才不敢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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