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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書壓死書店老闆
孽書壓死書店老闆
前年初春,我搭乘華航班機赴臺北公幹。波音機進入雲霄後,因積勞而墜入夢鄉。忽然耳際響起鄰座兩名男子交談聲,由於話題集中於香港文化界的一件奇事,我便告辭夢境,聚精會神聆聽下去,那位老翁似係資深文化人,年輕人是個憂國憂民的文藝青年,兩人突破代溝談得水乳交融聲應氣球。
青:這個蕞爾小島的香港,常常會爆出驚人的新聞。剛過了春節,報上便登出青文書屋老闆羅志華被書堆壓死的奇聞。青文書屋座落在灣仔克街一座舊樓的樓上,給人印象是亂哄哄的一大堆半新不舊的書,那個羅老闆五短身材,胖嘟嘟,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成日正襟危坐在電腦、影印機、收銀機的包圍圈中,顧客到店裡打書釘,從開閘釘到關閘,他也不吭聲;香港的左派書店早已杜絕政論刊物如爭鳴、前哨等,嫌它們招惹新移民閱覽堵塞通道,可是青文卻不嫌棄那些反共刊物及其讀者,還有書店門口雜物架上陳列的文化資訊,什麼畫展佈告、新書簡訊、社團活動之類的單張,統統來者不拒,所以我路過灣仔總要上去翻翻書,順帶幫襯買幾本。那個羅老闆,總是在看書,面色凝重,偶爾會同熟客寒暄幾句,然而一提到太極拳,他便滔滔不絕。側聞這家店舖名氣雖大,但卻負債纍纍。雖不是門可羅雀,也只是小貓三隻四隻。
老:青文書屋開在香港鬧市灣仔,那裡八百方呎的店舖,月租總在十萬以上。一家臨街的書店,每日付租三千三,以八折進貨計算,一百元一本的書每天至少要賣出一百六十六本,這還不算員工薪金、冷氣水電保險稅費等等。香港是個商業城市,一般市民賭馬鋪草皮一擲三千元毫無吝色,但花一百元買本閒書卻面有愁容。像三聯、商務、中華那些以集團經營的左派官商,早就蓋起幾十層大廈,以收租補貼舖面開銷,自然不愁無米下鍋。苦就苦了那些小本經營者,為了掙扎求存,就只能向二樓、三樓搬遷了。大書店利潤掛帥,不免媚俗,一進門總是擺著暢銷書、字典、菜譜、美容、炒股指南、營商秘訣等等;小書店只能走文史哲路線,為大學文科生及關心國是的讀者提供精神食糧。二樓書店也有經營成功的例子,九龍旺角有家田園書店,其黃姓老闆是台大畢業生,他專售民運、六四、中共秘聞等書,還為流亡者提供自費出書服務,凝聚了一大群憤世疾俗的讀者,生意做得熱火朝天,倉庫添了幾處,還當上了香港出版人發行人協會會長……
青:那麼青文書屋為什麼日坐愁城、黯然歇業呢?據說香港文化界的知名人士,如陶傑、胡燕青、鍾曉陽、何良懋、葉輝、黃碧雲、李國威、王良和、張小嫻、鍾偉民、馬家輝、岑郎天、也斯、陳德錦、李 韡 玲都是青文的常客,以他們的地位與財力難道幫不了青文嗎? 老:這就一言難盡了,要從青文的盛衰談起。1972年,香港大學學生會舉辦了名為「文化節」的大型文化活動,其中有個項目是「青年文學獎」,旨在獎掖有成就的文學青年。翌年,港大學生會邀請中大學生會合辦第二屆青年文學獎,以後就設立了青年文學獎協會,至今徵文舉辦了二十多屆,你剛才所說的那些文化名人都是歷屆青年文學獎的得主,港府市政總署,藝發局也一直提供官方資助,以公帑津貼得獎作品結集成書,藉此鼓勵年輕一代從事文學創作。這批青年才俊現在都已成為香港文化界的棟樑,有的在大學中文系任教授,有的主編報紙的文化版或文學版、書評版,更有些成為暢銷書作家、報紙總編輯、大財團智囊等等……
青:既然有這麼多富貴榮華的後台,青文為什麼維持不下去呢?
老:文人通常是徒有理論,實際經商多數不妙。記得明報前任總編輯王世瑜有一句名言:「當教授可以賺取高薪,可以誤人子弟,但是讓教授去辦報紙雜誌或者經營一家書店,一定蝕得雞毛鴨血。羅志華是1988年接手青文書屋的。當時他才24歲,其經營方針是走名人路線,給青年文學獎得主編印詩集、小說集、評論集,還承印《詩潮》叢刊,創辦《青文評論》,又推出大部頭《文化視野系列》。這些書刊,祗是在小範圍流通,銷量都不會超過二百冊,那些得獎青年作家冷手抓個熱饅頭,自然十分滿意,於是乎羅志華坐擁香港「文化界幕後推手」的盛譽,幾乎每晚都有應酬,儼然文壇重鎮。面子是有了,可是夾裡卻沒有,正因為他貪圖虛榮,活到四十四還娶不上老婆。平心而論,哪個女孩也不願意嫁個日日有債主上門催逼房租、書款的空心大老倌,何況其貌不颺,一米五的身材又挺了個啤酒肚腩。「文化推手」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嗎?
青:我聽說羅志華很會鑽營的,在香港藝術發展局的業務年報上常常見到他領取大筆出版津貼的通告。
老:問題就出在這裡,君子愛財,務必取之有道。這些公款,從短期來看肉頭很厚,但從長遠看來,便斷送了他的性命!
青:此話從何說起?
老:香港回歸那年,他向藝發局申請編印一本《香港文學書目》,稱要整理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已斷了版的香港作家名著,這一專題正在藝發局文學委員會的規劃之內,加上那一屆文委會主席正好是他的老友張灼祥,於是大筆一揮批給他十八萬元。他登門拜訪香港文壇祭酒劉以鬯,一口一個老前輩,說得劉以鬯心軟,便將篋中積存的四十多年剪報借給了他,那是劉氏編輯兩家報紙文學副刊與《香港文學》月刊四十多年累積的寶物。既然文章都是經過這位香港作家聯會會長精心批改過的,不必再予審編,就直接付印了。那年頭印一千本平裝書一萬元就足夠了,加上雜支也花不了兩萬元,結果九成公款落了他自己的荷包。書成之後,他又恭恭敬敬送樣書到《香港文學》在摩利臣山道的辦公室聲稱歸還所借剪報,還掏出兩百元錢,稱是此書的「資料費」。劉以鬯耳目眾多,早就知曉羅某申領了十八萬公款而且已經核銷,見這兩百元不由得勃然大怒,鼓眼暴晴把他推出門外,連樣書帶二百元錢一齊扔到走廊。這件醜聞傳遍了香港文化界。然而羅某公關能力一流,長袖善舞,把文委會兩三個女職員哄得暈頭轉向,居然以法定機構的名義通知領津貼的老中青作家,要優先將公帑印行的文學書刊,交給青文書局發行。此後十多年,大約一百多個清寒作家都把青文當作自己的血汗結晶的總代理,青文業績雖然欠佳,但書庫堆得頂住天花板,原因就在於此。按香港的行規,寄售的書三個月就要結帳,賣不出的書半年就要退貨,可是羅某只進不出,有等作家來催款,他總是推說書都堆在倉裡,沒功夫去翻尋,自己扭壞了腰不能幹重活云云。總之,肉包子打狗——有去無還。有時貨主態度強硬一些,他怕吃眼前虧,會敷衍著簽一張二百元的期票,可惜多數作家是菩薩心腸,一聽他說欠了半年房租便知難而退。
青:我不信香港作家個個都這般軟弱可欺?一個文化奸商就無法無天了?
老:文委會每年有一千六百萬定額資助分發清寒作家,他們多數是近二、三十年前從大陸來港依親定居的。既無有錢有勢靠山,又不諳香港法律,有機會領取幾萬元出版資助,印完書有點餘額,自己還留下一、二百本樣書,也就心滿意足了,欠收的書帳原本是公帑,羊毛出在羊身上,也就息事寧人,不了了之。九七年前後,文委會三次共撥款近三十萬元,資助老作家陳蝶衣印行三厚冊《花窠詩葉》……
青:陳蝶衣是不是上海交響樂團總監陳燮陽的父親?
老:是啊,他早年在上海灘為周璇寫了幾百首歌,一生寫了律詩、絕詩、小令、長調等十萬首,在九旬高齡得了這一大筆資助,自然心滿意足。自己留下一批樣書饋贈親友後,便遵文委會規定,運到青文倉庫,也就此杳無音訊。有摯友提醒他去青文結帳,那位忠厚的老人說:「十來年都不肯結帳,書店老闆總有他的難處。算了,追也無用,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放他一馬吧!」三冊四卷1244頁精印的詩集三千冊,配有324頁彩色插圖,書價總值逾二十萬,佔了羅志華存貨的相當一部份倉位,只能算是香港納稅人埋單了。
青:我聽說是羅志華輸了幾場官司,是不是?
老:舖位租金積欠半年多,業主幾次告到法庭都被羅花言巧語敷衍過去了,付一個月能拖幾個月。最棘手的是兩位北方來的作家,他們不信邪,連袂告到小額錢債索償處。這個簡易法庭不像裁判署和區域法庭可以拖宕幾年,只要證據確鑿,是即判即執行的。羅志華照例持拖字訣不肯出庭,但當他收到法庭信差送上門來的判決書時,才知道這次動真格了。他馬上僱車把一房間的書運到九龍大角嘴一座工廠大廈十樓的一間分租貨倉,也不推說腰疼了,對外則說是「租約到期,遷往九龍」云云。
青:我也看到青文門口張貼的這張佈告,他可能打了個如意算盤,自以為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貨還在,易地開張又是一條好漢。按香港法律,換個招牌就不必清償舊債了。
老:詎料樂極生悲,他正躊躇滿志要重起爐灶時,大禍臨頭了:歲近年關他去貨倉點貨,由於身材矮小,又懶得從上至下一箱箱倒騰,竟從底下摳書箱,說時遲,那時快,上面二十多箱轟然應聲倒塌,將這個矮人活埋在書箱中。當日是年廿八,工廠大廈的工友們早已「收爐」各自忙著祭祖、買年貨,空空蕩蕩的大廈渺無一人。到正月十二,一名大廈看更巡邏至分租貨倉外時,聞到陣陣濃烈惡臭,滿腹疑雲,遂報警揭發此事。警方出動開鎖專家開啟兩重門扇,但見屍體已嚴重腐爛。由於他是獨身,老母與胞姐還以為他獨自出外旅遊,以至於屍身在廿多箱書刊下度過了長達十四日的春節假期。
青:倘若他踏踏實實做生意,不務虛名,不虧欠一百多位作家的寄售書籍,怎會有一滿倉堆到天花板的存書,也絕不會死於非命被書箱壓死啊!
老:青文的老主客馬家輝在明報副刊專欄中說:「賣書者死於書堆中,這是一種黑色幽默」,馬氏殊不知羅志華欠了一身債。舉首三尺有神明,冥冥中自有天譴!
青:羅死後,葬禮還熱鬧得很呢!幾家大報喧鬧了好幾天。
老:出殯那一日,有近百人到祭,在青文出過書的編輯、教授、作家都送了花圈,他們真的傷了心——再也沒機會找個書店老闆幫助印詩印小說了,當然他們不知道印書的錢都是那一百多位大陸來港作家的資助款,嚴格來說,都是香港財政的公款。
青:我卻覺得羅志華是個聰明人,他得罪的一百多個窮作家無權無勢,他們嘴巴小,然而他討好、巴結的都是文化名人,都掌握了大報的發稿權,嘴巴大聲音大,畢竟讓他混了個死後哀榮!
老:在香港這樣優越的生活環境下,沒有戰爭、沒有饑荒、沒有瘟疫、沒有政治運動,但凡肯吃苦,誰都不會挨餓。我看那些揀紙皮箱的老人都活得很尊嚴、很知足,羅志華只活了四十四歲,只怨他太重虛名,太會算計,他把共產黨那套「打土豪分田地」的鬼蜮伎倆學得活靈活現,反其道而行之,劫貧濟富,他借花獻佛,自以為得計,最後得了個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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