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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詞宗陳蝶衣軼事
去年十月十四日,百齡老人陳蝶衣在睡夢中安祥地謝世。鑒於蝶老是香港最資深的電影人、傳媒人、歌曲填詞人、編輯、詩人,我通知香港政府藝術發展局恭送了大型花圈,並代表國際筆會香港筆會參加了公祭儀式,扶靈往鑽石山火葬場送最後一程,又在若干港臺報刊為他立傳。
我比蝶老小三十多歲,算是忘年交了。三十年前因為投稿結識了時任香港時報副刊〈筆陣〉版主編的他。那時他每日發表古典詩詞幾首,還兼著臺灣新聞局金馬獎的評審委員,每年都要飛臺北公幹。我問他,每天看幾場電影,不是很賞心悅目嗎?他說看得眼都花了,直打瞌睡。那些年臺灣常有平面、電子媒體派記者來香港訪問他,因為他是〈鳳凰于飛〉〈南屏晚鐘〉〈情人的眼睛〉〈我有一段情〉等三千多首膾炙人口迴腸盪氣歌曲的填詞人,唱紅了周璇、姚莉、鄧麗君、蔡琴等天皇巨星,每在文化界聚會上都見到李麗華、姚莉、吳鶯音等影視歌星對他執禮甚恭。
十五年前大陸上映一齣描述同性戀的電影《霸王別姬》,主角張國榮飾演男旦 「程蝶衣」,聞悉他忿忿不平。我問他怎會用一個女性化的筆名?他說 「蝶衣寓意蝴蝶有衣的時候,翩然飄過每一季花香」;他在抗戰期間取筆名 「滌夷」是寓意 「蕩滌外來的侵略者」;他在報刊專欄用 「逋客」為筆名,是隱喻自己流亡異鄉數十載的淒涼心情﹔他的齋名 「花窠」則是以一代畫聖張大千先生贈予的親筆字幅 「花窠」而得名。
行芳志潔 頂天立地
蝶老是國際筆會香港筆會的創辦人之一,晚年擔任名譽會長,所以我同他接觸較多,他性格內向,唯對我傾吐過不少肺腑之言。一九八五年,他突然離開了供職已久的香港時報。事緣有位留美博士在副刊上發表一篇文學評論短文,被評論者因落伍剛被報社架空,此人一怒之下將時報告上法庭,蝶老出於好意,撰文從中調解,不料此人連蝶老都一併咬上。原告本屬無理取鬧,絕無勝算,但該報剛發生中國版與《九十年代》月刊纏訟一案,花了一筆和解費用,一朝被蛇咬,十載怕草繩,只想息事寧人,不顧社會公義。考慮到副刊作者的稿費每月才千零元,杯水車薪無濟於事,遂在蝶老的退休金上動腦筋,私下把數萬元塞給那個誣告者,以蝶老的十幾年血汗積累擺平了報社與誣告者之間的私怨。一日下午,社長陳寶森傳召蝶老進辦公室,說「你七老八十了,回家抱孫去吧」,放下二百元就打發他「退休」。蝶老問明情由,氣也不吭就離開了他櫛風沐雨十數年的香港時報。事後他同我談起這件傷心事,我問他為何不據理力爭,他說:「國民黨氣數已絕,卅多年前就因為善惡不分,是非不明而丟了大陸!」不久,香港某刊登出〈香港時報臺北爭吵記〉,那個顛倒黑白的昏官陳寶森被國民黨中央文化工作會前後任主任周應龍、宋楚瑜當場訓斥,不久就撤了職。過了幾年,時報銷量一落千丈,跌破兩千份,終於嗚呼哀哉尚饗。再過八年,國民黨又失去了在台灣的政權。九十年代我多次率香港記者團訪臺,遇見歷任國民黨中央文工會主任鄭貞銘、祝基瀅,香港時報董事長姚朋,都問及蝶老受不公平對待的事,他們都對蝶老的成就表示敬佩,但都說對他以二百元被斥退之事一無所知。一九九七年,他從台灣拿回華光獎獎杯回來,時報某要員竟對他說:「蝶老,真不知道你在台灣有這麼高知名度!」國民黨用些閉目塞聽不學無術不看書又不看報的人來香港辦報,這是國民黨悲哀! 香港時報創辦於國民黨在大陸潰敗之際,集津滬港三家黨報的資材而重起爐灶於太平山下,其歷任社長多為對新聞學一竅不通且性格剛愎的顢頇官僚。曾任行政院政務委員的雷震在其回憶錄中直言,五十年代初 「據派駐香港的特務密報,香港時報每日只發行二百份,蔣中正拍桌勃然大怒,我就奉命去香港查明真相……半夜後我單獨去查詢。印刷廠的工人們說每日只出三千份……我特至報攤查詢,很多報攤沒有賣的,因為無人來買」 「我在和各方閒談中,始獲得捏造香港時報每日發行數之真相。緣有廣東籍國民黨幾個大老認為香港乃廣東人的大本營,香港時報應由廣東人來辦,遂買通國民黨特務而造出無稽之謠言,這是社長許孝炎(湘人)和代總主筆雷嘯岑(湘人)間之不和所引起的。該報自定月薪支給辦法是,社長和總主筆月支港幣六百元,主筆和總經理、總編輯則月支五百五十元,可是總主筆係在臺灣遙領之陶希聖竟按月收受這六百元總主筆薪水,一年寫不到兩篇文章,而事實上負著總主筆責任的雷嘯岑卻每月只收到五百五十元,心中自然有所不甘。」
曾任安徽省教育廳廳長的雷嘯岑在其回憶錄《憂患餘生之自述》中埋怨當時的社長許孝炎 「患得患失的官僚主義劣根性作祟」「基於『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的官僚思想,唯恐我可能攘奪他的社長地位,乃藉故逼我離開時報,以免臥榻之旁有人鼾睡。」苛待蝶老的陳寶森本係「南天王」陳濟棠創辦的珠海書院訓導長的秘書,入主時報十年,竟聚斂買了六輛的士,儼然運輸公司老闆。繼任的黃德基、金達凱都在辦公時間拼拼抄抄撰寫社論、特稿賺取外快﹔末代社長蘇玉珍是籃球運動員出身,她公然穿著球衣球褲上班,還以微薄的經費捐助香港的籃球比賽,可是時報作者的稿費卻十年不肯加一文錢。這就注定了時報的停刊命運。曾在香港保衛戰中掩護七十多名英國高級軍官突出重圍並揹負獨腿將軍陳策泅水脫離險境因而榮獲英王頒授O.B.E勛銜的徐亨,在其口述自傳中說,香港時報停刊後,時報大廈在七十日內轉售三次,獲利高達3.9億港幣。香港民間傳說,李登輝的妻子曾文慧分得兩千萬元,其各級嘍囉都有分潤。為了怕徐亨阻手阻腳,時報大廈第一次交易時,他突然接到被解除董事職務的通知。徐亨忿忿不平,向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許水德告狀,最後由董事會出具書面答覆,證明徐與時報大樓出售事件完全無關,徐亨才放棄興訟。
花窠詩葉 永垂青史
一九九○年,台灣新聞局給歌頌漢奸的影片〈滾滾紅塵〉頒發國家級的金馬獎,作為金馬獎評審委員,他怒不可遏,先是在報紙上撰文直斥滾片「為漢奸樹碑立傳」,繼而在我主編的《香港筆薈》上發表宏文〈國難當頭時的卿卿我我一族〉,表現出忠奸分明的民族大義。我親送稿費給他,是在他家居附近啟德機場咖啡館晤面,他每天在那兒買一杯咖啡寫兩篇稿渡過一個下午。他愁眉不展說,離九七愈近,我儕寫作的園地愈少,是否能以《香港筆薈>的作者為基本隊伍,辦一份四開小報,根據他在上海的辦報經驗,小報只要內容豐富、短小精悍,照樣可維持,如果我肯牽頭,他保證每日提供一整版的詩文。他又談起他幾十年積累詩詞舊作,包括律詩、絕詩、小令、中調、長調逾十萬首,想付梓卻乏印刷費,是否可以從蘇浙同鄉會的富豪中尋一位贊助人。我知道他寫詩如行雲流水,有時日產十首以上,但香港是一個商業化的社會,有錢人都在大陸投資地產,他們絕不會投資一份講真話的小報而影響自己的生財之道﹔至於詩集,這樣的高雅文化曲高和寡,文化商人投資印書首先要考慮回報率,何況中港臺三地的「詩人」多過電線桿,個個自命為「桂冠詩人」,怎容得下一位八旬老人。我當時不想讓他難過,只是答應慢慢物色。一九九七年冬,我以高票當選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兼文學委員會主席。在我任期兩年內,實踐了自己的競選政綱,交出了香港文學界「十大建設」的漂亮成績單,其中一項就是優先資助出版老作家的力作、重印文學名著﹔在我任期內兩次撥款資助蝶老的詩集,我卸任後,繼任者蕭規曹隨又批出一部,總計上中下三冊《花窠詩葉》四十二卷一千二百四十四頁,其中彩色插圖三百廿四頁。全書篇篇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情畫意,蕩氣迴腸,堪稱當代古典詩詞的里程碑,永垂青史。文委會前後資助近卅萬元,從每頁平均資助額來算,是文委會歷年資助項目中最高額的一例,考慮到蝶老一生的文學成就,這是實至名歸。作為文委會主席,我盡了促進香港文學與中國文學發展的職責,蝶老則在九十一歲高齡得以實現畢生宏願。
二○○四年冬,我為拙著的《上海灘天王巨星》一書請他題詩,他以九六高齡親赴粉嶺火車站接我。到了陳府,他揮筆立就,寫下一頁。我發覺他精神好過往日,他說:「我還能活六年,到一百○二歲」,我向他請教長壽之道,他說每日食六頓紅棗粥,每頓一小碗,紅棗能提氣,延年益壽。我允諾在他百秩華誕時發動香港筆會全體會員向他拜壽。我知道《花窠詩葉》交給灣仔青文書店經銷,從未結過帳,欠款達三十多萬元,問他是否要派人去追索,他說:「算了,書店老闆既然不肯找數,總有他的難處,追也無用。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放他一馬吧!」蝶老去世四個月後,傳出了青文書店老闆羅志華被坍塌的書籍壓死的千古奇聞。事緣該奸商以代銷為名,賒欠了百多位窮作家的書,從不結帳也拒絕退書,若干作家入稟小額錢債法庭索償,該羅在法庭執達吏赴店清盤前自動結束營業,將大量書刊搬到工廠大廈中存放,擬躲過了風頭東山再起,到九龍重新賃屋開業。詎料歲近年關時,他獨自在倉庫點貨,因五短身材手臂夠不上,乃從下邊抽取書箱,導致九尺高的書堆轟然一聲坍塌,兩週後才由工廈管理員嗅到屍臭,報警破門才揭露這一慘劇。設若此人不是這般貪婪自私,斷不至死於非命,冥冥中似有天譴。
他一生都是這樣,事事都為他人著想,樂於助人,只追求平淡生活。聽他幼子聯陽說,他為了幫助屋村中一個小販多賺點錢,竟連續買了二十多隻小塑膠椅子,以致客廳爆滿﹔他發覺有小偷在室外用手電探路,故意將十元紙幣掛在門外,上書「付上十元一張,以後請勿騷擾」。
任何一位王侯將相或者 「遵命文藝」都難望其項背
撰此文時,電視正在播映選美節目。追溯我國選美的歷史,乃始自一九三三年,那年廿五歲的陳蝶衣在其主持的上海明星日報上發起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眾參與的選美活動——「電影皇后」選舉大會,每期刊載眾多明星的選票數字,最後選出第一位電影皇后蝴蝶,得票二一三三四票,亞、季軍陳玉梅、阮玲玉分別得一○○二八與七二九○票。記得十幾年前我率領香港記者代表團赴臺訪問,晚上在一家歌廳聚會時,每人輪流點一首歌,我點了〈鳳凰于飛〉,當舞臺上響起美妙悅耳的樂曲與千錘百煉的歌詞時,全團成員都聽得出神入化讚不絕口,香港電臺一位年青的主持說:「這是誰作的歌,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歌」,我告訴他:「這是你爺爺一代的流行歌曲,她一定比梅艷芳張國榮的歌更長壽!」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一生清貧,無權無勢,可是海峽兩岸三地的中國人都給予他高度的評價。一九八七年,他榮獲香港電臺第十屆中文金曲「金葉獎」﹔一九九六年榮獲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首屆「音樂成就大獎」﹔海峽兩岸對他的藝術成就都予以相當高的評價。他去世後,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主任方瓊說:「蝶老是上世紀卅年代老歌的非常重要的代表人物,他的歌詞都是很唯美、很浪漫的,基本上都是在歌頌父母之情、兒女之情、戀人之情,沒有空泀的口號和激情,都是普通人的真善美和他自己真情實感的一種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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